父亲去世已10多年了。每当我到父亲的坟前为父亲扫墓祭祀时,便会忆起父亲生前喝大碗的一幕幕情景。
上世纪50年代,我家贫困得连买盐钱都是抠算着花,喝茶便成为父亲的一种奢望。但馋上茶的父亲还是想着法子喝茶。那时,离我家三里多远的马头镇,开有一家“马家
茶馆”,茶馆的老板是一个留着白胡子的回民老头儿,茶馆收拾得洁净,茶价也低廉,很讨父亲的喜爱。缘此,我也常常跟父亲去那里买茶喝。马家茶馆坐落在镇的当街北侧,冲门进去就是老虎灶,老虎灶上摆着一溜嗞嗞冒气的白铁茶壶,挨老虎灶的一头是两口大缸,那大缸为起水方便,都埋在地里半截儿,缸上盖的大木盖,擦得锃亮一尘不染。外间当屋摆着两张大八仙桌,桌上托盘里扣着一摞酱紫色的大海碗。耳房有客室,我和父亲从未进去过。父亲进去后,便高声说:“来两碗热茶!”一个小伙计便应声:“到了!”瞬间,两碗冒着苦香味的热茶就放在父亲的面前。父亲喝茶很少坐着喝,他总是一只脚蹬在长条凳子上,左手撩着上衣,右手端起一碗茶,咕咕咚咚就下肚了。第二碗茶父亲喝得慢一点,似乎在嘴里品品味道,不住的咂咂舌头,显得很开心。喝完后,父亲从身上摸出二分钱,放在桌子上,就带我扬长而去。再后来,拿不出现钱结账,父亲便把茶钱记在马老板柜台旁的一块小黑板上,在名字的后面记着“正”字(每添一笔代表欠1分钱)。有一年的冬天,天上飘着雪花,父亲的茶瘾又上来了,便拉着我冒雪去马家茶馆喝茶。那次进到屋子后,马老板有点不热情,当着父亲的面指指那小黑板上记的账,父亲有点不屑地说:“能喝起茶,就不会赖账,上两碗香茶(即茉莉花茶)!”那个小伙计应了一声,从老虎灶上掂了一个茶壶,准备给父亲冲茶。父亲一看便说:“慢着,这壶水不开,能冲茶?”那小伙计一愣,父亲便伸手夺过那只铁茶壶,把壶里的水向地上猛浇几下,地上没有迸出“噗!噗!”的响声。马老板见状,赶忙赔着笑脸说:“快给赵先生换水,大人别跟小孩一个样!”父亲把脸一拉说:“今儿的茶不喝了。”说着父亲从
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块黄琅琅的东西,往柜台上一放,对马老板说:“这块洋货,够抵我的茶钱了吧!”马老板愕然间,父亲就拉着我昂首而去。
1958年,农村要实现公社化,马家茶馆也便结束了它的使命。父亲后来喝茶,只好在自家烧火煮着茶喝了。那年月农村天天大跃进,干活不分昼夜连轴转。通常是晚上十点多,父亲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。是时,母亲便赶快把事先煮好的一罐热茶,给父亲端上去。父亲倒出两大碗趁热喝下去,便舒展开了眉头。父亲告诉我说:“那次去马家茶馆喝茶,马老板怕我欠他的钱多了还不起,故意用不开的水来冷待我,我能受他的气吗?我给他的那东西是我在火车上当司炉工时,买的一只意大利怀表,那块表能值他半个茶馆的家业呢!”怪不,后来马老板又专程来我家,给父亲道了歉,还送了一大包粗茶,父亲享用了两年有余啊!
到了上世纪60年代,父亲喝的大碗茶基本上都是土茶了。例如冬春时,我母亲早早就准备好了干柿蒂、枸杞子和山楂片,晚上掺和在一个黑瓷罐里,用煮沸的开水,高高冲进去,闷在罐里泡上大约半个小时,再倒进碗里,父亲喝得浑身发微汗,就上床睡去。一晚上睡得香甜暖和。早上起床前,母亲就把煨在灶火旁的茶罐,续上一碗水加热一下,父亲喝下去就劲头十足地下地干活了。若是到了夏秋季节,父亲的大碗茶就又换了内容,即以二茶(金银花)菊花、薄荷为茶料,以利于清热解毒,消渴祛火,明目益神。这些茶父亲讲究鲜泡即喝,从不喝隔夜茶和过晌茶。我记得在那焦麦炸豆的收获时节,母亲冲好茶,我就立即送到田间地头,父亲倒在一个大茶碗里,一骨儿就喝下去,那种清爽舒服的味道,就像一股清风吹在了燥热的心田里,让农家人感受到一种开心的惬意。
到了上世纪80年代,父亲已上了年纪,但他喝大碗茶的习惯却一点也没有改变。兴许是喝茶滋养了他的身体,激活了他的精神,他几乎走到哪里就喝到哪里,不过那时他喝的茶,是家住在信阳的一个亲戚,给他送的等外信阳毛尖。虽如是,父亲却喝得津津有味。有一次是在午后的打麦场上,父亲顶着烈日在放磙,一旁的树阴下,放着父亲刚冲上二遍水的大壶茶,这时,正好队长过来了。队长对父亲说,队里刚刚煮了一锅白糖绿豆花,要父亲把他罐里的茶倒掉,去灌绿豆花喝。父亲连忙摆手说:“情愿舍头牛,不舍‘二货头’,我那罐里的茶可是金不换啊!”原来父亲说的二货头,就是他刚续上二次水的茶,那茶味正醇正浓,父亲能舍农家的一头牛,他也舍不得那二货头的老粗茶啊!
一生喝着大碗茶的父亲,滋滋味味得走过了90个春秋,才与茶香一块缥缈而去了。但父亲生前畅饮大碗茶的情景,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了。